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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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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意

司言見到阿柔時,她正神情懨懨地靠在床頭看書。阿柔原就在地動中受了傷,再加上病情來勢洶洶,饒是鐵打的身子骨,這一次也被折磨得不輕,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,比起京城相別之時,竟是單薄了不少。

聽到腳步聲,阿柔轉過頭來,卻措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眸。

“司言?”阿柔驚喜地道,“你怎麽來了?”

“承王奉詔賑災,我是同他一道來的。”司言走到阿柔面前,在床頭蹲了下來,溫聲說道,“聽聞你染了病,現下感覺怎麽樣?”

“咳咳。”戚思辰的聲音在背後幽然響起,“離遠些,小心傳染。”

司言方覺自己有些忘了形,站起身來,稍稍退後。

阿柔見他這副窘迫的模樣,沒忍住笑了一下。司言見她笑,也覺得自己剛才的模樣有些好笑,便跟著笑起來。

戚思辰站在一旁莫名其妙。

不知是不是錯覺,戚思辰總感覺阿柔的狀態比他們剛進來時要精神一些,便也稍稍放下心來。

“大哥你來得正巧,我有件事要同你說。”阿柔稍稍止住了笑,看向戚思辰。

“何事?”

“前幾日,傅昭來探望我時,送來幾本書供我解悶,我清醒時便順手翻閱了幾回,發覺書中記載著十年前西南疫病的起因和癥狀,和這次定州疫病確實是如出一轍。”

阿柔的語速很慢,聲音也很輕,顯然還未從傷病之中恢覆元氣。一下子說完這麽長一段話,還有些喘不過氣來。

戚思辰見狀,正想倒杯溫水送過去,便見司言先他一步端起水壺倒了水,又將杯子遞到了阿柔的面前。

戚思辰:“……”

阿柔喝過水,稍微能夠喘得過氣來了,沖司言笑了笑,輕聲說了一句:“謝啦。”

緩過這一陣後,阿柔接著說道:“這兩次疫病都是災後穢物橫生所誘發的。書上說,當時西南地動之後,當地官員沒能及時掌管大局,導致無數難民橫屍荒野、無人掩埋,又有許多人因等不來救濟,喝了溝渠裏不幹不凈的水,這才釀成了嚴重的疫病。反觀這次定州之劫,傅知州第一時間組織了救援,又開辟出難民所來,連遠道節度使大人也派人勻了些軍中物資用以救濟百姓,如何還能生出疫病來?”

先前定州封城,司言無從得知城內具體情況,一入定州城內便直接來尋阿柔了,因而還對這場來勢洶洶的疫病一無所知,自然也就插不進嘴,只能在一旁聽著。

阿柔這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,聲音也極細極輕。但饒是如此,戚思辰仍舊認真地聽完了,說道:“天災嚴重,定州城險些毀於一旦,饒是傅知州再精明能幹,也未必能照顧到城中每一個角落。”

阿柔張了張口,似是還想再說些什麽,卻半天沒能說出話來。司言又默默倒了一杯水送過去。

“即便傅知州不能做到事無巨細,起碼難民區的管理很是得當,我們那一片又是最早獲救的一批人,為何這病卻是先從我們之中傳開的?”

戚思辰聞言,也覺得有幾分蹊蹺,皺眉沈思片刻,便說道:“你的意思是,這場疫病也許並非天災,而是人禍?可倘若如此,背後之人的目的又是什麽?這麽做對他有什麽好處?”

“我也未能想通。這些都是我的推測,並無確鑿的證據支撐,但若是這背後真的另有陰謀,我們便不得不防了。”阿柔突然想起來什麽,說道,“大哥,你可曾記得黛山名醫陳老先生?”

戚思辰在腦中思索了一陣,點頭答道:“記得,他給阿彥診過病。”

“正是。”阿柔點頭,“傅昭是陳老之徒,醫術也極為高超,大哥不妨找他求證一番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戚思辰向來雷厲風行,說完就要轉身離去,突然想起帳中還有一個人,看向司言,躊躇著說道,“那這位……”

司言正待說些什麽,卻被阿柔搶先道:“大哥你去忙吧,讓他陪我說會兒話。”

戚思辰看了看阿柔,又看了看司言,欲言又止,最終什麽也沒說,掀簾而去。

阿柔松了一口氣,正想感慨一句“終於走了”,便見戚思辰去而覆返,站在門口揚聲說道:“別靠太近,小心傳染。”

說完這幾個字,大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。

阿柔有些忍俊不禁,將目光轉向司言,卻見他沈默地站在一旁,低聲不語,便覺得有些奇怪,“司言?司言!”

司言猛地回過神來,“嗯?”

“在想什麽?魂都飛走了。”

司言微微一楞,眼神有些許躲閃。

阿柔見他不說話,沈默片刻後,開口道:“司言,我知道你在想什麽。”

司言有些訝異地擡起頭。

“按說,從京城到宛陽,本不會經過定州。”阿柔的聲音因為虛弱而變得又輕又柔和,她緩慢地說道,“而我專程繞路至此的緣由,想必……你也已經猜到了。”

“你是為蕭銳清舊案而來的吧。”司言說道,“因為我曾說過,蕭銳清就是我的父親。”

阿柔微微垂下了頭,解釋道:“我之所以瞞著你來這一趟,非是因為不信你。只是……你不願同我透露更多過往,我便只能順著唯一的線索前來查探一二,倘若將來,你要重翻舊案,我也能略盡綿薄之力……”

司言見她面容蒼白,臉頰消瘦,比起先前所見,少了許多生氣,只覺得心頭很不是滋味,低聲說道:“阿柔,對不起。”

“嗯?”阿柔還沈浸在窺探他人過往的赧然之中,驟然聽到一聲道歉,有些許茫然,“為什麽要道歉?”

“我騙了你。”司言說道,“前連遠道節度使蕭銳清,並不是我的父親。”

阿柔有些意外於他的坦誠直白,卻並不驚訝於他所說的內容,了然地說道:“所以,你的真實身份如何,是一個不能與旁人言說的秘密,對吧?”

“抱歉。”司言說道,“我雖然對你多有隱瞞,但論欺騙之事,就僅此一件,以後也不會再有了。”

“每個人都有不能說出口的秘密,我理解的。”阿柔說道,“只是,我想知道,你為何突然向我坦白此事?若你不說,我也無從證實你話中真假。”

“無從證實,不代表你不會懷疑。你向來聰慧,要查出我並非蕭銳清之子,是遲早的事。”司言頓了頓,語氣漸弱下來,“更何況,倘或不是我騙了你,你就不會專程來定州一趟,也不會……不會……”

阿柔見一向善於交際、能說會道的故淵門門主竟然開始語無倫次起來,訝異的同時不免感到有些好笑,笑著笑著卻又咳嗽了起來。

司言慌忙擡起頭,見她掩著唇咳著,焦急地道:“怎麽了,怎麽了?”

“沒事。”阿柔面上仍舊帶著笑意,待這一陣咳嗽過去之後,迎著司言緊張的目光,說道,“你就放心吧,這疫病雖然來勢洶洶,卻並不難治。我已好得差不多了,只是喉嚨還有些疼,所以總是咳,不必擔憂。若非如此,大哥也不會放你進來。”

“話雖如此,仍不可掉以輕心。”

“好啦,我知道。”阿柔笑著說,“話說回來,你方才突然向我道歉,莫不是覺得,若非你扯了謊,我便不會被卷入定州之劫中吧。”

司言沒有應聲,但阿柔知道他就是這麽想的。

她寬慰道:“司言,無論我來與不來,這場地動依然會降臨定州,依然會摧毀無數人的家,奪走無數人的性命,這並非人力所能改動之事。我遭遇此劫,興許是命運使然,與你無關。至少……我在屋舍徹底坍塌之前,也拼命將不少人送了出去。若按你的說法,你的謊言雖誘使我來到定州,卻也陰差陽錯地讓我救了許多平民百姓的性命,不是嗎?”

司言神情有些覆雜。

場面有片刻的凝滯,就在此時,阿柔又開口說道:“你知道我被埋在廢墟裏的時候,在想些什麽嗎?”

“在想什麽?”司言配合地問道。

“父兄寵我愛我,我未能予以回報,倘或就此死去,我心中有愧。”阿柔凝視遠方,回憶著說道,“你還記得嗎?當日西南剿匪一行,你曾問我,即使千百年後,承王剿匪一事成為美談,為後世所稱頌,卻無人談及我的姓名,我是否心甘情願。”

司言點了點頭,回答道:“記得。”

“那我當時的答案呢?”

司言沒有什麽猶疑地回答:“你當時說,才名皆為過往雲煙,人應當為了自己而活。”

阿柔滿意地笑了笑,說道:“時至今日,若你再問我同樣的問題,我仍舊會給出相同的答案。只是……我依然心有不甘。”

司言好奇道:“這是為何?”

“我雖逍遙灑脫,這份自在卻建立在父兄的庇護與疼愛之上。倘若不是恰巧生在了景西王府,我如今又會是什麽模樣呢?也許早該和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樣,嫁人生子,終日困於高門大院之中,生活只剩下柴米油鹽的瑣事和無盡的爭吵……”阿柔說道,“我自言要為自己而活,如今心願雖已達成,終歸不是我努力的結果。”

阿柔一字一句,說得很慢。司言也不急,只是在一旁默默地聽著,適時地給予自己的回應。

阿柔微微喘息了一陣,繼而說道:“我有些疑惑,難道這世間絕大多數女子,最終都要困囿於閨閣之中,即使他們擁有不輸於男兒的才情與智慧嗎?”

“這世道……對女子確是不公。”

阿柔定定地說“那這世道又是誰定的?”

司言有些怔楞住了。

“我並沒有自大到認為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扭轉這份持續數千年的不公,只是到底心有不甘。”阿柔嘆息了一聲,隨即笑了笑,“與你閑聊,總是不自覺地就將這些離經叛道之辭說出口了,真是不好意思。”

“不,這沒有什麽。”司言說道,“相反,阿柔能將心裏話告訴我,我很高興。”

阿柔直直地看向他,冷不防地開口道:“這是你的真心話嗎?”

司言有些疑惑,不知她為何突然如此發問,回答:“自然。”

“那我便再問你一個問題,你如實回答我,可好?”阿柔看出他有些許躊躇,繼續說道:“放心吧,這個問題與你想隱瞞的秘密無關。”

聽她如此說,司言便也沒什麽顧慮了,應聲道:“好。”

“你既知道我染了疫病,為何還要來看我?就不怕我把病染給你麽。”

司言的心跳猛地漏了半拍,瞬時感到有些心虛,正欲開口回答,卻又聽阿柔補充道:“我想聽真心話哦。”

司言有些不安地摩挲著袖子,面色有幾分為難,最終長長地呼了一口氣,似是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,看向阿柔,說道:“當初定州地動的消息傳到京城,我聽聞你也牽連其中,卻無從得知你的安危,只能寬慰自己說,像阿柔那般武藝精湛之人,定能平安無虞……這些天來,我日日夜夜擔憂掛念,直到見到你的那一刻,懸著的一顆心才總算是落了下來。阿柔,我……”

司言正說著,忽而見到阿柔手掩著嘴,身體微微有些顫抖,似乎是在極力忍耐著什麽。他瞬時收起了繾綣的思緒,取而代之的則是驚慌和擔憂,“阿柔!”

司言正欲轉身去尋大夫,衣袖卻被輕輕地扯了一扯。他回過身,錯愕地看著阿柔將手放了下來,嘴角的笑意瞬時暴露無遺。原來她方才的顫抖不是因為生病,而是在極力地忍耐著笑意。

阿柔見他不說話了,催促著道:“你繼續說呀。”

“哦哦。”司言還有些沒反應過來,“說,說到哪了……”

“直到見到我的那一刻,你懸著的心才總算落了下來。”阿柔眨著眼。

司言的耳根有些泛紅,“我……”

阿柔靠在床榻上,面色雖因染了病而微微發白,但一雙眼眸依舊明亮動人,直勾勾地看向司言。

司言終於說完了最後一句:“與你相遇,我甚是歡喜。”

阿柔眉眼彎了彎,開心地笑了起來,回道:“我也是。”

……

李鈺坐於書房之中,桌案上擺放著厚厚一沓奏章。他疲憊地揉著太陽穴,頭疼地翻閱公文奏折。

定州突逢地動,又添疫病之難,一時死傷無數、民怨沸騰。民間便有人傳,此番天災,定是天神不滿人間統治,大發雷霆的結果。只有平息了天怒,才可挽救民生苦楚。

因而,奏章之中,竟有十之八九都在勸說皇上舉辦祭天典儀,以平天怒。

就在李鈺頭疼之際,聽得熙貴妃求見的通報,頓覺心情好了不少。

然而下一秒,他卻笑不出來了。

只見熙貴妃一襲白衣,長發散落,眼帶淚痕,面容淒楚,甚是憔悴地走上前來,又直直地跪了下去,揮袖叩首道:“陛下,臣妾向您請罪。”

李鈺心下一驚,眉頭緊皺,忙問道:“請罪?愛妃何罪之有?”

熙貴妃沒有說話,只是跪伏在地上,久久不肯起身。

李鈺哪裏見過熙貴妃如此憔悴落寞的一面,心中軟作一團,連忙屏退屋內下人,上前去將她扶了起來,柔聲說道:“好了愛妃,現在就剩你我二人,有什麽話,就同朕講吧。”

熙貴妃像只受驚的兔子一般,面上驚慌失措,甚至不敢去看李鈺的眼睛,“臣妾昨夜突覺胸口悶痛、呼吸不暢,便早早地睡下了。可臣妾萬萬沒想到,沒想到,竟會在夢中,夢到……”

李鈺見她語無倫次的樣子,安撫地順了順她的後背,說道:“愛妃莫急,慢慢說,你夢到了什麽?”

“臣妾……夢到了先太子李焱。”

“什麽?!”李鈺臉色驟然一變,情緒忽而變得激動起來,盯著熙貴妃,目眥盡裂,“不對,李焱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,你從未見過他,又如何能認得他?”

熙貴妃瑟瑟發抖地道:“回陛下,是他在夢裏親口告訴我的。”

“……你都夢見了什麽?”

“臣妾夢到……夢到一座高大的仙宮,矗立於雲霧之間。李焱站在其中,對臣妾說……”熙貴妃止不住地顫抖著,“人間之禍,實乃報應。”

李鈺驀地睜大了雙眼,怔然跌坐在地上,猛地想起數月前,他也曾做了一個瑰奇又玄幻的夢,夢到早就死於他劍下的皇兄衣袂飄飄地站在他的面前,神情高傲而悲憫。

李鈺在位二十多年,向來勤勉為政,未敢懈怠,自認不負天下百姓之期盼,不負朝堂臣子之信賴。但唯有逼宮斬殺太子李焱一事,一直是他人生中難以抹除的一個汙點,也是橫在他心頭的一根刺。

自從仙境一夢之後,李鈺越發心頭難安,唯恐李焱真是天上仙君,要同他索命覆仇,便幹脆命人在大昭境內大肆修建仙君廟,日夜供奉香火,以平仙君之怒。

“陛下!”心腹太監高嚴在外揚聲道,聲音聽起來很是急切,“奴才有要事稟報!”

“進來!”

高嚴應聲而入,跪倒在地,稟報道:“陛下,長祈仙君廟走水,整整一條街全都燒起來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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